说书
文萃楼内已不復之前人满为患的景象,楼下大厅围着三两拨文士,似乎正在对诗作赋,互相标榜,二楼则只剩下关素衣与秦凌云这一桌。
上辈子,关素衣就不是正统的儒家学者,更确切的说,她喜欢从诸子百家中提取精要之处钻研,而把那些不合乎自己理念,甚至与世情相悖的糟粕去除。但碍于孝道,她从未表露过内心的真实想法,重活一回,竟是硬生生憋了两辈子。
积攒了两辈子的话无法倾诉,那感觉着实不好受,尤其她还背负着一个巨大隐秘,需得日日夜夜守护,也因此,忽然遇见关係疏远却又可以倾吐的对象,她便从寡言少语一下变成了话唠,拉着二人滔滔不绝起来。
起初,她还只是对着秦凌云说,察觉到他的贴身侍卫对自己的话题更感兴趣,而且对中原历史一知半解,好为人师的瘾头自然而然就冒了出来,越发说得跌宕起伏。
揭露了禅让製的真•相,她喝掉高大男子递来的热茶,继续道,「其实无需从别处考证,单凭《尚书》内的记载,就可窥见许多自相矛盾的细节,从而推演出当时当地的风貌。舜在登位前曾受到父亲瞽叟,后母,以及后母所生儿子象的百般迫害。既然不喜舜,分家单过就是,为何那三人定要置他于死地?其中内情你可能猜到?」
高大男子对中原历史不太了解,思忖片刻后说道,「是为了争夺家产吗?」一般人都会这样想。
「对了一半。」关素衣轻笑道,「既是为了家产,也是为了地位和权利。确切的说,当时的尧还算不上帝皇,只是众多小部落联合起来推选的首领。而瞽叟便是其中一个小部落的酋长。那时已经有了世袭制,按理来说,酋长的位置必须传给嫡长子。舜既是嫡长子,又深得人心,威望极高,若要越过他将酋长之位传给无才无德的象,那是不可能的,除非舜意外死亡。所以你看,连一个小部落酋长的位置,时人都要靠杀戮去获取,且还是身生父亲杀害亲子,那么尧又怎会愿意施行禅让製呢?他那时可早就立了太子丹朱,亦是他唯一的嫡子。」
「是这个理儿!」高大男子深以为然。
关素衣将茶杯推到他面前,修剪得十分精緻的指甲轻轻点了一下,他便立刻奉茶,态度殷勤。
关素衣也不急着啜饮,捧在手心稍微转了两圈,言道,「《尚书•舜典》中记载:舜登基后选贤任能,举用'八恺'、'八元'等治理民事,放逐'四凶',任命禹治水,完成了尧未完成的盛业,且奉养尧帝至终老。只要把这句话颠倒一下顺序,历史的真•相便昭然若揭。据我老玄外祖父考证,舜举用'八恺'、'八元'是在继位之前,放逐'四凶'也是在继位之前,唯任命禹治水在继位之后。你好生想想,这里面藏着什么玄机?」
高大男子挠头憨笑,「老玄外祖父是什么辈分?」
秦凌云被他出人意料的回答呛得直咳嗽,关素衣也忍不住轻笑起来,边笑边用指尖敲击茶壶的肚腹,发出噌噌噌的脆响。
高大男子伸手揉捏耳垂,笑得更为憨傻。
「老玄外祖父便是曾曾曾曾曾外祖父。」关素衣伸出一个巴掌,每说一个「曾」字就曲起一根手指,宛如莺啼的优美嗓音中饱含愉悦与轻快。这九黎族汉子既好学,性子又淳厚,着实有趣。
「原来如此!」男子恍然大悟,追问道,「那玄机是什么?」
这话题也太跳跃了,上一刻拐到天边,下一刻又瞬间拐回来,若非关素衣思维敏捷,恐怕真会被他弄懵。她指着男子摇头失笑,「玄机便是为了压制,更确切的说是弄死功高震主的舜,尧帝命他除去'四凶',以期二者两败俱亡,哪料舜竟毫髮无损,且还不辱使命,平安回归后对尧产生了戒备,于是开始培植亲信,意图篡位。'八恺'、'八元'空有高贵血脉,却无实权,一直以来备受尧冷落,便成了他头一个欲拉拢的对象。在众多亲信的推举下继位后,他先囚禁尧,遂放逐并逼死太子丹朱,年老后看见威望日盛的禹,自然就想到曾经的自己,于是也效仿尧,派遣禹去治水,试图借刀杀人。所以你看,同样几件事,按照先后不同的顺序组合在一起,便能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。」
这样别开生面的话语,高大男子还是头一回听说,反復回味之下竟有些痴了。
关素衣轻笑一声,嘆道,「历史都是由人撰写的,所以难免带上撰写者的意志。正所谓'成王败寇',胜者流芳千古,败者遗臭万年,然真正的历史究竟是何种面貌,谁又能说得清呢?没准儿我与你阐述的这些'真•相',也不过是后人的恶意揣度罢了。但历史的迷人之处恰在于此,对真相孜孜以求,又对它疑团莫释,只能在午夜梦迴中得到些许满足。」
高大男子细细揣摩她的字句,越发觉出趣味来,不由赞同道。「但是我觉得你的说法更为可信,也更符合常理。不愧为左博雄的世孙,果然学识渊博。」
关素衣笑而不语,将稍微放凉的茶水举到唇边饮尽,起身拜别,「天色不早,关某告辞了。」
「这才说到尧舜禹,后面还有夏启,商周呢。」高大男子立刻挽留,目中满是意犹未尽之意。
「欲知后事如何,请听下回分解。」关素衣拿起小茶盖,在桌上轻轻拍了一下。
高大男子先是怔愣,随后朗声大笑,却见她走出去几步又转过身,衝秦凌云竖起一根食指,嘘声道,「今日之言,还望镇西侯大人替我保密。」
秦凌云略一点头,就见她甩着宽大的广袖,顺着蜿蜒的楼梯,迤然远去,窗外的冷风掀起黑纱一角,令其隐隐露出一截修长雪白的脖颈和半个小巧精緻的下巴,一缕乌黑髮丝被风儿撩入绯红唇瓣,轻轻衔着,粉色舌尖微露一点丁香,似要将它推出去,又似要将它含入更深,只这惊鸿一瞥,寻常细节,已是动人心扉,夺魂摄魂。
高大男子憨厚的表情僵硬了一瞬,再回神时,伊人已经远去。几名侍卫连忙招手让店小二把撤掉的屏风重新竖起来,隔绝了这方天地。
「关素衣,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关素衣!」此时,男子哪还有半分九黎族口音,雅言说得比土生土长的燕京人还流利。他大马金刀地坐下,举起茶杯浅饮,微微瞇起的凤眸中霸气彰显。
若关素衣还在此处,恐怕会被他陡然巨变的气势惊住。
「你之前不是说关老爷子的孙女跟他一样,也是满口的之乎者也,仁义道德,酸得掉牙吗?怎么真人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?」秦凌云取出一颗佛珠投入茶杯,幸灾乐祸地笑了。便是他已心有所属,也不得不承认关素衣是个知情识趣、见识卓着、言语诙谐的妙人,与她相处乐呵极了,也轻鬆极了。而眼前这人最喜汉学,也最爱与人探讨汉学,却不知阴差阳错间,竟把最合他心意的解语花让给了旁人,这会儿该后悔了吧?
高大男子,也就是白龙鱼服的圣元帝,心情确实有些微妙。但他强横惯了,竟不懂「后悔」为何物,只心间阻塞了片刻就恢復如常。
「想来她碍于孝道,并不敢直述心胸。听她话里的意思,似乎对儒学颇不以为然。关齐光的孙女竟不喜儒术,好笑,着实好笑!」圣元帝想一回笑一回,心情大好之下命侍卫拿来两坛烈酒,拍开封泥豪饮。
秦凌云也笑了,向店小二要来一口大碗,徐徐满上。
二人略坐片刻,忽见圣元帝拍桌嘆道,「不好,方才竟忘了邀她明日再来。她若不来,我何时才能听下回分解。待会儿回去,你就用镇西侯的名义给她发一张帖子,务必得将她请出来。」
秦凌云忍了又忍,终是没忍住,提点道,「陛下,您微服出访究竟是为了谁,该不会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