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那个在咯吱作响的塑料婴儿床中,还没睡满三十六个月,就被郁昌迫不及待地抱出来同床共枕的小幼儿,那个四岁以后,小嘴里吐出的、充满依赖性的亲属称谓,便只剩下“哥哥”的小妹妹,那个与自己血脉相连,拥有能映出人影的、清漆般双眼的郁燕,可以说,是这个世界上,最为狡猾,又最为可爱的的小女孩。
她在很小的时候,就表现出了一股有针对性的、淡漠的特性,好像知道,即使自己声嘶力竭、大肆哭闹着寻找爸爸妈妈,也不会再有大人,回来照顾这个嗷嗷待哺的小女儿。
那两个蒸发得干干净净的壮年男女,就像融入了大海的两滴水,迅速消失在郁燕最初的人生之章里,就连缺席而产生的,显眼又突兀的两个空位,都被记忆的主人不甚在意地抹杀了。
于是,在毫无自主能力,只能依附他人而生的幼年期,郁燕将那些原本应该全部归于父母的,来自于幼儿本能里的邀宠和献媚,尽数地留给了郁昌。
一位同样年幼的庇护者。
一个孱弱又孤独的小男孩。
一颗伪装成小树的寄生藤蔓。
她的亲生哥哥,她日夜相伴的血缘者,她唯一的选择对象。
假如将沉寂在暗阁之中,贯穿了郁昌全部青少年时期的、布满灰尘的胶卷,一一冲洗出来,大概能够发现,在那灰扑扑的、一成不变的黑白影像之下,掩藏着一种游走在野蛮与文明边缘的,最原始、最蛮横、最质朴的情感冲动。
他几乎是一手把妹妹养大的,在那一场荒诞的灾难之后,伴随这个矮小的男孩成长的,除了那日渐生长、拔高的血肉骨骼,就是他抚养幼儿的技能水平。
九岁时,他被迫成为了一个不甚熟练的新手爸爸;
十岁时,他已经成功尝试了做出三道以上的、适宜学龄前儿童入口的家常菜;
到了十二岁,即使是小区里工作过三年以上的月嫂,也不敢说自己能做得比这个身高不到一米六的男孩更好。
那时,因为营养不良,而在同龄的孩子之中,显得像株地里黄的小白菜的郁昌,早已养成了雷打不动的生物钟。
无论三伏三九,冰雹雨雪,每当时钟指向凌晨五点半,连清晨的第一缕阳光,都无法穿过厚重肮脏的窗帘时,他便会在浓重的黑暗中,摸索着睁开眼睛,悄无声息地伸出手,抚摸一会儿,那正在均匀呼吸着的、妹妹的柔软的小脸蛋,再轻手轻脚地提起破布菜篮,去附近街道两旁熟识的菜摊买上几样,以备在楼下李老头不定时的发疯以后,能够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。
方圆十里,都找不出比他还要贫穷而吝啬的孩子了。郁昌那双尚且残留着稚气的、黑白分明的眼睛,就像最敏锐的雷达,精确又快速地扫描过每一处地点,在心底默默地计算,哪个超市有休息日的五折优惠,哪个小贩愿意在称重后免去零头,哪个废品收购站的老板最粗心大意,分辨不出自己偷偷塞进塑料瓶里的小石子。
他就像一条警惕的野狗,用脚步丈量出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小巷,勾勒出一张鲜活跳动的经脉地图,寻思从哪里咬上一口,才能喷涌出能够哺育兄妹二人的、甘甜的血液。
这片钢筋铁骨的孤独森林,对郁昌而言,似乎与亘古之时,那布满芜杂灌木野草的、浩浩茫茫的无边荒原,并没什么两样。
他背负着冰冷的晨曦,小心翼翼地巡逻着自己狭窄的领地,直到温暖的月光,无私地洒落在每一粒渺小的尘粒之上,才能盯着郁燕那张美丽的、无瑕的小脸,放心地陷入黑沉的睡眠。
穷人没有哲学,但郁昌觉得,自己可能,是确确实实地,拥有着所谓的人生意义的。
他凝视着怀抱之中的小妹妹,他的骨中骨,肉中肉,一个脸蛋红扑扑、眼睛圆溜溜的小女孩,一个降落人间的天使或恶魔,总会感受到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,一股足以溺毙自己的情感浪潮——宏大又深沉,神圣又卑劣。
郁燕让他感到疼痛,也让他感到快乐。
每当她笨拙地抱住自己的双腿,像一只无尾熊一样撒娇时,每当她跌跌撞撞地跑遍房屋的所有角落,想要找出蜷缩在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郁昌时,每当她用珍珠般的小乳牙,亲昵地玩闹着啃咬哥哥汗津津的、肮脏的双手时,每当她因为对方今天出门的时间过长,而委屈地闹脾气大哭时——
郁昌看着妹妹那张与他有三分肖似的脸,身体里仿佛传来某种灵魂被拉锯的痛楚。
一种让他在狂躁与抑郁的洋流分界线,找到一块脆弱的栖身浮木的痛楚,一种让他同时受到两种截然相反的,生与死的召唤的痛楚。
他可能,是于这种日复一日的自我献祭中,割舍出了一半的灵魂,才在这种慷慨的赠予中,得到了一丝酸楚的快乐。
郁昌把什么都给她了,时间、精力、感情、金钱。
他的青春是和妹妹血脉相连的青春,这颗渺小的二人星球上,原本就该只有彼此。
他们是连理共枝的树,是双飞比翼的鸟,日夜轮转,光阴变迁,纯白的月光洒进窗棂,两个小孩蜷缩在一张窄窄的床上说着悄悄话。
说“他爱她”是不够的,说“他很爱很爱她”,也是不够的。
在最开始,他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怦然作响的心脏,把妹妹散发着温热气息的、柔软的身体拢进怀中之时,这段关系就已经成型了。
这是一个女孩和她的寄生藤哥哥的故事,一场不为人知的共生。
这根青翠欲滴的藤蔓,竭尽所能地,为妹妹提供能力范围之内的全部物质条件,以换取赖以生长的、隐秘而潮湿的宿体——被喜欢,被依赖,被想念,被关心,被担忧。
被郁燕需要。
那是一只被他珍惜地捧在掌心的雏鸟,鸣声清亮、羽翼渐丰,拥有着无与伦比的、美丽的飞羽。
即使它娇蛮而刁钻地改了食性,如同宙斯派来的鹫鹰一般,啄食着郁昌的肝脏,使他在妹妹的日渐疏离中,遭受着痛苦不堪的折磨,也从没考虑过放手。
他根本没有去想过,自己和妹妹的情感,是否能够对等的事——可能不敢,可能不愿。
但无所谓,没什么关系。
这不是等价交换原则,不是一斤白银半两黄金那样的交易。
郁昌的期望明确又贪婪,他索要的东西,是绝无仅有,是仅此一份,是毫无道理的独占独吞。郁燕的感情,若从前共有百分,他便要那百分;若缩减到十分,他就要那十分。
而回报的丰厚或稀薄,从来都动摇不了郁昌耕种的决心,真正叫他在意的,不过是自己的那份领地,有没有印上侵略者的脚印罢了。
他的心胸太狭窄了,窄到只能容下一个郁燕,窄到恨不得把妹妹拖进褊狭又逼仄的间隙之中,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抱在一起,过上一辈子,死了也不分开。
他的小妹妹,正在一天天地成长着,在逐渐拥有了独立能力后,就不像之前那样依赖他了。
郁燕变得越来越像那些普通的女孩子,喜怒哀乐、兴趣爱好,都在投向更广阔的外部世界。
她不再怀念这个陈旧的鸟笼,也不再贪恋哥哥手心拢起的、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。
郁昌没有办法,即使诘问天地,也找不到确切的途径,来终止眼前这场不可逆的变化。
所以,他能做的,只是用力地合拢双手,用自己的十指,制成一只柔软的樊笼。
……他在困住郁燕吗?
可他明明只想留住自己的小妹妹。
外面的世界冰冷又危险,少年时期的摸爬滚打,